如果說建一座城是平地起樓，那改造一座城便如同在錦緞華服上作縫補，既要適應時下的穿著場合，又不能失了原來的經緯紋樣。
香山古城有很多件待補的“華服”，即那些曾經光彩奪目、今已破敗斑駁的僑房建筑。據統(tǒng)計，在香山古城2.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著約2000間僑房。時代滾滾向前，城市越建越大，這些有著個性外觀、豐富內涵的建筑逐漸從“街區(qū)地標”隱蔽為“養(yǎng)在深閨”。
香山古城保護活化的大幕拉開，它們迎來了再次登上舞臺的機會。不過今天，它們的主人何在，怎么解決產權難題？如何從技術和審美的雙重層面出發(fā)，更好地修復它們？若老建筑不再單一作為居住用途，如何選擇適配的業(yè)態(tài)來活化利用？
帶著這些難點問題，我們在香山古城保護活化工作中尋找答案。
僑房“無主”，如何破局
從善坊22號，位于從善坊主街與觀音巷相連的橫巷，是這一帶的“明星建筑”。這棟房子不僅建筑規(guī)模大，且工藝精美，融合了趟櫳門、挑檐、西式山花、石米飾面灰塑、凹門廊等建筑元素，還有方正大氣的“雨搭”、坤甸木的窗框、大理石材質的圓柱等，無不體現出多元兼容的文化特征。
據街坊們介紹，22號業(yè)主何氏，曾與一街之隔的徐家聯(lián)姻。上世紀二十年代，何姓僑商自美國返回家鄉(xiāng)，建起一整排僑屋（即今天的從善坊12號至22號）。其中，22號用于自住，也兼顧樣板房的功能，其余幾棟全部出售給了當時的商賈和鄉(xiāng)紳?！斑@大概相當于早期的房地產開發(fā)?！毕闵焦懦潜Ｗo活化中心主任田湘攸幽默地說。
不過，由于年久失修、無人經管，曾經精美絕倫的22號建筑早已破敗，墻面磚塊掉落得七零八落，橫梁等結構老化松動。田湘攸說，像這樣找不到屋主但又亟待修繕的建筑，在香山古城還有很多。僑房產權涉及歷史遺留、政策變遷、跨境權益等多重復雜因素，即便按圖索驥找到了業(yè)主或親屬，也往往由于家族親屬眾多，甚至分布在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很難完成產權的確認與分隔事宜。
面對這一難題，古城保護活化項目組一度無從下手。他們絞盡腦汁，充分利用統(tǒng)戰(zhàn)部門和屬地社區(qū)的僑務資源，對轄區(qū)僑房建筑開展拉網式普查，梳理僑房產權繼承關系，并聘請專業(yè)團隊入駐香山古城所在社區(qū)，逐一確認改造片區(qū)僑房信息。同時，他們還赴廣州、上海、南京等有經驗的城市“取經”。
經過分析，古城老建筑大概可分為“無主”或產權不清房、市民私人購買房、出租房、原住民房等類別。“對于那些怎么都找不到業(yè)主的房子，我們便通過登報公告、公示活化方案、全程公證三步，進入政府托管，從而對其進行修繕加固和對外招商。”田湘攸表示。
這便是《香山古城保護活化工程項目范圍內現狀建筑無權利人核實及無產權建筑物處置工作辦法》中提到的“創(chuàng)新公示、公告、公證‘三公’模式和‘協(xié)議代管’模式”，對暫時無法確定權利人的僑房進行政府托管，對其進行修繕加固和對外招商。通過這種新模式，中山將僑房產權與管理權分離，消防審查、無產權建筑物梳理核實和處置等難題隨之迎刃而解。
從善坊22號便是該模式的受益建筑。經改造后，這棟建筑有望在年內被打造為港澳臺僑青少年研學坊，重新回到人們生活中。
此外，香山古城保護活化中心工作人員易志熙還向記者進一步介紹，假使無主或產權不清晰僑房完成修繕改造后，有第三方專業(yè)公司進行商業(yè)運營并取得收益，則取得收益的部分需要在官方渠道進行公示，其支出需要用于項目范圍內的公益性工程，并接受公眾監(jiān)督。
古城僑房的“織補”術
權屬問題解決了，怎么修繕、如何改造，才能既符合歷史風貌又兼具現代功能，成為新的問題。
在文物保護、古建筑修繕領域，“修舊如舊”是核心原則之一，其來源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歷史遺存的敬畏態(tài)度一脈相承。宋代《營造法式》就強調修繕需“依樣復制”。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梁思成先生系統(tǒng)提出“修舊如舊”的理論概念。
準確來說，“修舊如舊”并非簡單的“看起來舊”，而是對歷史真實性的全方位尊重，包括形制方面不改變原始布局和外觀，材質方面優(yōu)先使用傳統(tǒng)材質，工藝方面沿用傳統(tǒng)技藝等。在香山古城保護活化中，修舊如舊理念也被貫徹其中。
近兩日，正在改造的孫文西路步行街的“燈影花”引發(fā)網友關注。騎樓天花板上，花卉、樹葉、鳥獸等圖案顏色鮮明，格調雅致。燈影花是民國時期風靡一時的“天花的藝術”。在民國時期，隨著電燈的逐步普及，越來越多的建筑在天花的電燈處繪制彩畫或裝飾灰塑，這些靈動的裝飾在燈光照射下呈現出五彩紛呈的光影效果，如同燈影一般，故稱作燈影花。
據了解，孫文西路的十幾處燈影花已有百年歷史，它們不僅展示了嶺南地區(qū)開放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也見證了近代以來中西方文化交流與碰撞的歷史。在此次保護活化中，這些燈影花理所當然也是“重點保護對象”之一。
在同樣位于孫文西路的福壽堂舊址，一條金色的雕花門楣默然驚艷著嘈雜的工地。據有關負責人介紹，當打開騎樓上方的天花吊頂時，門楣破損嚴重，原有的花紋模糊難辨。于是，項目方聘請專業(yè)修復人員，花費四天四夜將其修復，門楣原來的花鳥圖案、回字紋樣等清晰可見。據了解，類似的工藝在民初建筑中較為常見，此次改造除了對圖紋的復原，也一并做了防火、防腐、防白蟻處理，更利于建筑工藝的長久保存。
絲縫青磚砌筑工藝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在香山古城的不少建筑中，都采用了這種工藝。同樣是從善坊22號，改造前，原本均勻纖細的灰縫已經斑駁模糊。從善坊舊改項目施工技術總負責人譙時來帶領工人對其進行了一場“剝離實驗”，即將液氮等噴到墻面進行多次清洗、剝離，最終還原出墻面的“歷史文化遺留層”。
譙時來介紹，這是一種非物理接觸的保護方式，可以有效清理古建筑上絲縫青磚表面的污垢、苔蘚、風化層等，在不損傷青磚表面和原有質感的前提下，恢復古建筑的原有風貌，有助于保護歷史文化遺產。
“香山古城從來不是要大拆大建，找準重點，精雕細琢，持續(xù)更新，是整個項目的核心原則之一?！鄙虾Ｍ瑵鞘幸?guī)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遺產保護與文化復興研究院副總工程師王瑾表示，這座古城用八百多年才形成現在的樣子，沒理由在短短幾年內讓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充分尊重歷史和文化，最大限度保留文物信息，才能讓后人真實感知歷史的原貌。
假以時日，市民游客漫步香山古城，那些實木嵌套的菠蘿格門窗、精美的檐角雕花，或將繼續(xù)講述光陰里的香山故事。
以人為本，聯(lián)結居民與僑胞
香山古城是一座始終鮮活的古城。所有的改造，都將是以促進社區(qū)可持續(xù)發(fā)展為目的的，也就是人、文化遺產、社區(qū)之間保持和諧共生關系。
香山古城中不只有清末民初的建筑，也有很多1949年后、改革開放后的建筑，且以民居為主，像一座時光博物館，收藏著不同時代的社會縮影。這是古城原真性、生活性的體現?！八愿脑觳荒芤坏肚?，把一條街統(tǒng)一刷白或者統(tǒng)一涂黃，是不行的?！蓖蹊f，要保留各個年代的特征，把時光感、懷舊感留住，這樣才能讓古城更有煙火氣。
“古城改造不僅僅是增加吃住行游購娛，吸引游客，還要考慮本土居民，那些真正生活在這里的人。”王瑾表示，做好基礎設施改造，搞好公共空間和公共服務，本地人生活幸福了，才能吸引游客參與其中，共建共享古城生活，這是一個正循環(huán)。
五邑大學廣東僑鄉(xiāng)文化研究院暨建筑系教授、碩士生導師譚金花在參觀調研孫文西路步行街時，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她認為，對于孫文西路來說，無論是要保護僑房還是重建街區(qū)，都要注重文化遺產與社區(q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就是人、遺產、社區(qū)之間的和諧關系。
“很多人太關注建筑等物理上的東西，沒有關注這個區(qū)域中人的問題，這是不完整的?！弊T金花說，我們并不是拒絕發(fā)展，更非凝固歷史、阻止改變，而是在時代變遷中正確應對改變，并以社區(qū)可持續(xù)發(fā)展為最終目標。
僑鄉(xiāng)遺產是華僑華人在祖籍地的根，起著連接海外華僑與祖籍地的紐帶作用。在香山古城保護活化過程中，田湘攸在視頻號“老田探寶”中拍攝記錄了大量素材，有不少專程從美國、馬來西亞、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趕回故鄉(xiāng)的僑胞，他們得知祖居地要改造的消息，都想親眼看一看。甚至有機會的話，他們也想參與其中做點事。
2003年6月，弓箭巷14號的業(yè)主特意從秘魯返回中山，表示支持政府對其舊居進行活化，改造完成后用作民宿、餐飲都可以，只需給他保留一兩個房間，方便回國時居住即可。這件事情給田湘攸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由此更加理解古城活化之于每個相關人的具體意義。
僑房成為文化和商業(yè)的交匯點
業(yè)態(tài)是古城改造的重要支撐，它能實現古城歷史價值與現代生活的融合，為古城可持續(xù)發(fā)展注入持久動力。
本著“成熟一個推動一個”的原則，2024年5月，從善坊歷史文化街區(qū)改造升級項目完工后，積極引進娘惹文化主題餐廳、華人禮服、民國風情民宿、古琴社、手工陶藝和美術工作室、漢服館、咖啡店、舊物倉、民國影樓等業(yè)態(tài)。
陳允是地地道道的中山人。在他承租的從善坊8號建筑里，有現代官窯的陶瓷，有華僑歸國的標配皮箱，也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三轉一響”。華南牌縫紉機透著油潤的光澤，鳳凰牌二八大杠結實穩(wěn)重，后座可承重三五百斤。房屋二樓基本保留了民國初期的布置，淺咖色的方形花磚，透光的天窗，樓頂是紅綠相間的木瓦結構，都是當年的建制?！疤齑笆乔叭酥腔鄣捏w現，這里是全天日照時間最長的地方，從早到晚，從東到西，一天中總有陽光透進來?！标愒收f，在這里的生活很平靜很幸福。
吳均明也是古城蝶變的見證者。從前，他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咖啡，一成不變的鴨舌帽和背帶褲是“單車老吳”的標識。不知不覺中，古城在變，老吳也變了。他將單車停在了僑房的青磚墻邊，想象著如何將滿洲彩玻陳列到天花板上，五彩的光搖曳在地上，搖曳在客人的咖啡里。
來自馬來西亞的趙崇斌，與從善坊“一見鐘情”，于是開設了一家娘惹主題餐廳。騎樓、吊扇、炎熱、雨水，大紅和深綠的碰撞，似曾相識的味道與記憶……餐廳很快進入各大社交媒體的流量池。趙崇斌希望，這里不僅是華僑文化、華僑精神的集中展現地，更能為中馬民間文化交流搭建平臺。
隨著香山古城保護活化的不斷進行，從善坊、白水井、洪家基以及孫文西等片區(qū)正在逐漸串聯(lián)，形成文化和商業(yè)的互動態(tài)勢。國慶節(jié)臨近，有關部門也將通過打造沉浸式演藝、互動式文化體驗，非遺美食體驗等業(yè)態(tài)，讓市民游客從不同角度感受古城魅力，滿足游客多樣化需求。
編輯 侯海影? 二審 魏靜文? 三審 陳浩勤
